最近，有部西班牙語電影剛上流媒體兩個星期，就異軍突起，成為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就是之前的“最佳外語片”）的超級熱門。

　　這就是由J·A·巴亞納（《孤堡驚情》《海嘯奇跡》《侏羅紀世界2》）執(zhí)導的真實事件改編災難生存片《絕境盟約》。

　　西班牙名導J·A·巴亞納以恐怖片《孤堡驚情》打響名聲，以催淚災難片《海嘯奇跡》證明了自己執(zhí)掌商業(yè)大片的控制力。在赴好萊塢執(zhí)導的《侏羅紀世界2》票房大爆后，巴亞納接受網(wǎng)飛邀約，以《絕境盟約》回歸母語電影。

　　這部《絕境盟約》是不折不扣的大片，預算超過6000萬歐元，是史上成本最高的西班牙語電影之一，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是排得上號的非英語大片。也正因如此，《絕境盟約》作為非好萊塢商業(yè)電影，有幸成為2023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的閉幕片，足以證明業(yè)界的極高期待。

　　影片在在1月4日登陸網(wǎng)飛之前，就收獲了歐洲電影獎的最佳視覺效果和最佳化妝及發(fā)型設(shè)計兩個獎，并以橫掃千鈞之勢攬下西班牙學院獎“戈雅獎”的十三項提名。上線后，《絕境盟約》的熱度迅速如火箭般躥升，在不到兩周時間內(nèi)就躋身網(wǎng)飛非英語片播放量歷史前十之列。

　　影片目前聲望一路上漲。爛番茄90%新鮮度，MTC71分，媒體反響良好；IMDB7.9分，Letterboxd4.1/5，兩平臺的觀眾評分均已十分接近TOP250榜單的入榜線。

　　《絕境盟約》所獲的贊譽，主要在其高度精良的制作水平、老練嫻熟的類型技巧和沉重深邃的道德主題方面。

　　要知道，影片改編自1972年的烏拉圭空軍571航班墜機事件。這是繼1976年的墨西哥電影《殘酷的生存》和1993年美國電影《天劫余生》之后，同一事故第三次被改編成劇情片。所以《絕境盟約》的故事并不新鮮。能獲得一致好評，更加難得。

　　烏拉圭空軍571號航班是一架從烏拉圭飛往智利首都圣地亞哥的包機，該航班載有45名乘客和機組人員，其中包括“老基督徒”橄欖球俱樂部的19名成員，以及他們的家人、支持者和朋友。

　　飛機于1972年10月13日因副駕駛操作失誤在海拔3570米的安第斯山脈墜毀，十余名乘客和機組人員當場死亡。

　　隨后幾天，搜救飛機多次飛越墜機現(xiàn)場，但未能看到雪中的白色機身。經(jīng)過八天的搜索后，搜索工作被取消。之后，幸存者遭受了寒冷、饑餓和雪崩等煎熬苦難，又陸續(xù)導致13人死亡。剩下的乘客只能靠吃同伴的尸體維生，并尋找獲救的出路。

　　隨著春末天氣好轉(zhuǎn)，兩名幸存者Nando和Roberto決意向西徒步求救，歷經(jīng)10天的翻山越嶺后，兩人進入智利國境。1972年12月23日，總計16名幸存者獲救。這次空難和72天后16人生還的事件被稱為“安第斯災難”和“安第斯奇跡”，轟動世界。

　　雖然《絕境盟約》和1993年好萊塢版本的《天劫余生》改編自不同版本的紀實書籍，但由于幾十年來，當事人回憶的細節(jié)已經(jīng)足夠詳細真切，所以兩部電影的情節(jié)點也幾乎沒差異。只不過《絕境盟約》增加了上機之前和被救之后“一頭一尾”的兩段情節(jié)，前者豐滿了人物的背景信息，后者使得故事有一個“劫后余生”的抒情環(huán)節(jié)。

　　說到這個生存故事的情感爆點，必然是個體的生存意志和受難者之間既有互助、又有觀念沖突的患難關(guān)系。

　　在遵循九十年代好萊塢災難片典型法則的《天劫余生》中，這些元素也并未缺席，既有對求生目標的執(zhí)著堅韌，也有對角色之間互相支撐的兄弟情義進行觸動人心的描繪，至于討論“是否要吃人肉求生”的道德抉擇，自然也不會缺席。

　　由于故事本身的傳奇性就已經(jīng)很足，《天劫余生》也不需要費多大的創(chuàng)作工夫，就足以帶給一般觀眾震悚、感動、沉重的觀影體驗。

　　但現(xiàn)在回看，這部用講英語的美國演員演烏拉圭人，帶著九十年代好萊塢典型戲劇化色彩、畫幅狹小（1.85: 1）、模式化明顯的“美國大片”，已顯得相當平庸，失真感很強。而無論是角色的切身情感，還是信仰主題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分量，也都顯得浮于表面、輕飄飄。

　　《絕境盟約》在力度上遠遠壓倒《天劫余生》的因素，在于其全方位升級的制作質(zhì)量和導演意識。

　　《天劫余生》固然在當時也代表了好萊塢的平均水準，但三十年來數(shù)字攝影等技術(shù)手段的進步、視聽美學觀念和表演體系的變遷、類型電影作者意識的增強，世界主流類型電影從許多方面都和1993年的形態(tài)拉開了很大差異。

　　作為一部既是扣人心弦的災難求生電影，又是頂級工業(yè)制作的類型大片，《絕境盟約》在對真實歷史背景的忠實還原方面，在角色塑造和整體風格的寫實、厚重方面，在攝影、剪輯、服化道、音效、視覺特效制作的考究、工整、精確方面，都達到了堪與好萊塢頂級制作比肩的一流水平。

　　比如技術(shù)部門細致工作帶來的寫實感，飛機事故和雪崩段落的逼真視效和表現(xiàn)力十足的混音；

　　比如剪輯和攝影極具節(jié)奏和構(gòu)圖設(shè)計意識的美感大爆發(fā)，比如俯拍遠景和地面戲之間張弛有度的景別變化和雪地中許多美到令人窒息的偏心構(gòu)圖；

　　抑或是2.55: 1的超級寬銀幕下雪山外景帶來的堪比史詩巨片的壯闊感，都體現(xiàn)了很高標準的類型片美學。

　　不過技術(shù)和視聽語言只是手段，《絕境盟約》最動人的，肯定是勇氣、友誼和道德困局、負罪感糾纏的精神核心。極限狀態(tài)下人類的求生意志和戰(zhàn)友之間守望相助的友誼感動人心，而為了生存不得不吃掉同伴尸體的道德和信仰拷問則更加震撼。

　　為放大電影的精神力量，《絕境盟約》有兩大敘事創(chuàng)舉，一是讓最后一名死者Numa成為第一主角，并擔任“幽靈旁白”；二是加強宗教主題。

　　兩方面放在一起說，Numa旁白，來自死者的回聲和生者的面龐交織在一起，表明一種死生纏繞交織的沉重關(guān)聯(lián)——活下來的人不是贏得了和死者的“生存競賽”，而是背負著死者施加給他們的遺產(chǎn)，一種愛和罪責的矛盾結(jié)合。

　　影片開頭在烏拉圭的“角色亮相”環(huán)節(jié)中，天主教堂里講述著沙漠里撒旦對饑餓耶穌的誘惑：“當時，耶穌被圣靈引到曠野，受魔鬼的試探。他禁食四十晝夜，后來就餓了。那試探人的進前來，對他說，你若是神的兒子，可以吩咐這些石頭變成食物。耶穌卻回答說，經(jīng)上說，人活 ，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話。”

　　而Numa以虔誠、正派的年輕天主教徒形象出場，寥寥兩三場戲，就給電影帶來溫暖、沉穩(wěn)的安定之錨。

　　而在隨后飛機墜落，電影進入雪山墜毀地的“主舞臺”之后，Numa也牽動了觀眾最大程度的共情，他的信仰危機，他的友愛之心，他的堅強毅力，都閃閃發(fā)光。在因腿部受傷患敗血癥死去之后，朋友們從他手中得到了寫著“沒有愛比為朋友而死更偉大”的紙條。出自《約翰福音》的這句圣經(jīng)摘選，再次強化了他深沉的宗教情感和對朋友的廣博之愛。

　　當然，形象鮮明、具有感染力的角色不止Numa一個，但正因《絕境盟約》有了深重肅穆的天主教主題，又有了靈魂角色的統(tǒng)領(lǐng)，才能刻畫出如此情感豐滿、宛若浮雕般的角色群像。

　　最后，說到《絕境盟約》作為一部西班牙語重工業(yè)類型片，為何居然能達到媲美好萊塢一線的成熟度？一方面是由于全球流媒體面向廣大拉丁市場的策略，另一方面是好萊塢有一批業(yè)務非常精良的拉丁裔電影人回流母語電影，外因內(nèi)因雙重哺育，才能催生《絕境盟約》這樣的項目。

　　不過有一個值得一提的片外插曲，是烏拉圭參議員、前經(jīng)濟和財政部長馬里奧·貝加拉在看完《絕境盟約》后，在社交媒體上發(fā)表觀影感想：這部史詩中的主要角色都是出身于烏拉圭富裕階層的年輕人。這個故事令人感動，但確實容易讓人敏銳地察覺到某種階級意識。

　　他說這話不太像是有意褒貶《絕境盟約》，因為在末尾還補充了“社會不該因階級差異產(chǎn)生仇恨和裂痕”的良好愿望，整段話只是對他個人敏感觀察的一種客觀陳述。

　　但貝加拉的推文仍然激起輿論大戰(zhàn)，有人認為他意識形態(tài)上頭，給階級對立“拱火”。

　　但也有人順著他的觀察指責《絕境盟約》，因為聚焦白人富有孩子們的“安第斯災難”已經(jīng)被過度消費了很多年，電影、紀錄片、書籍出得太過剩，已有了一種“英雄傳奇”的色彩，過于美式。而拉丁世界本應展現(xiàn)給全世界的真正底層故事卻不被資本所青睞。

　　或許中國觀眾看到這樣的評論會覺得過分敏感、上綱上線，但放在拉美平民主義聲量巨大、特別注重階級議題的語境中，這類批評也就顯得不那么奇怪了。

　　最后，也要實事求是地說，《絕境盟約》雖然毫無疑問是高水平類型片，但以“年度電影杰作”的標準來看，在技巧上還是有些精確有余創(chuàng)造不足，意識形態(tài)上比較保守，貼近中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

　　至于電影能否得到戈雅獎（現(xiàn)在看來極有可能）和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可能性也不小）的垂青，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不過無論結(jié)果如何，它都是年度觀影片單上不該錯過的作品之一。